源鉑資本(Kyber Capital)的創辦人暨執行長胡一天,擁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金融工程碩士,及台灣大學電機和金融法律雙學士學位,是區塊鏈的早期投資人、金融觀察家、科技創新家。胡一天曾任香港中華開發資本國際(CDIB Capital)高收益融資業務的共同創辦人兼首席分析師,從事槓桿收購融資和亞太區特殊狀況債權投資。在加入CDIB Capital之前,胡曾任職紐約Epoch Investment Partners負責亞洲股市投資和量化價值投資策略研究。
看更多:《動區動趨BlockTempo》——『2019,台灣區塊鏈產業指南』獨家內容
世人認識比特幣,往往先從價格開始認識。認識了價格,往往會思索這數字代表的價值,是否真實反映出了比特幣或其他密碼貨幣的真實價值。目前市場機制決定出來的價格、市值,與區塊鏈技術的發展是否相符?許多人對區塊鏈的聯想受到泡沫的影響,抗拒去更深入的認識這項技術的創新本身。
胡一天就他對區塊鏈這項科技的發展脈絡,為我們提供了他對值得借鏡的歷史事件的觀察與見解。
〔以下為文字訪談實錄, 採訪:Ennio Lu〕
一、談比特幣等密碼貨幣的價值
「儘管金本位已如昨日黃鶴,一去不復返,人們談到貨幣時,還是用『重量』而不是『購買力』在構建心靈圖像。在利率與通脹同樣若有似無的經濟體中,」胡一天曾說道,「手中鈔票是否變薄,高不可攀的房價與估值極高的股票、債券與天文數字成交的藝術品,是更準確的度量衡。」談到錢,人民最重視的是「手中的交易媒介(貨幣)仍否值錢」。而胡一天曾說道,「愈不稀缺愈難增值,是供需鐵律」。比特幣既無實物擔保亦乏政府護盤,這樣超主權的「資產、貨幣、商品」價值從何而來?
胡一天:
說比特幣沒價值,也可以說很有價值,價值無法用絕對標準去衡量。比特幣仍處於早期階段,若認真思考它的底層技術,原本的設計目的,是希望創造出一種在既有的金融體系之外,但仍有作為交易媒介與儲值單位性質的準金融資產。比特幣發展十年來,已證明有此潛力,多中心化的設計也符合互聯網的原始精神。但設計精巧,不代表比特幣不會被濫用。
人類歷史上用來儲存價值的工具,或媒介交易的物事,從文明初期的以物易物,發展到黃金、白銀、甚至像鑽石這類人們想要的貴金屬。這些東西本身不能立即滿足需求,往往是因為光澤或稀缺性,透過人心成就了價值。隨著民間工商秩序愈趨複雜,為了管理,人類自發構建出交易秩序,各種自發秩序有時因為管理不善導致混亂,於是有了政府。更深一層看,歷史上許多鬧到不可收拾的金融混亂,往往是無能政府搞出來的,這都是人性。
政府發行的價值媒介,比如法律定義可以交稅還債的紙幣,最終仍端賴人們的信心。貨幣的流通價值來自工商需求。如果我們需要買賣,交易就定義了價值。現在世界都是用貨幣單位來彰顯價值,比如若干美元、港元、新台幣買多少商品,這些數字並無與貨幣本身的「價值」連接。用貨幣「計價」是否意味貨幣就是「價值儲存」的單位?儼然是弔詭的概念。
在金本位時代,貨幣很像是在秤重,後來取消金本位後,貨幣「度量衡」的概念並未從人類生活中消失。強勢法定貨幣利用了金本位時期的約定俗成與政府力量,逐步發展,久而久之,人們便相信這張紙幣是有價值的,不知不覺久了,大家就習慣了。
一旦有夠多的人認為某種物事有價值,該物事的價值就可能膨脹,加密貨幣一旦與足夠多的工商活動發生連結,加密貨幣交易市場就會隨著供需增長而風生水起。加密貨幣的供給者會不會無限增發,導致摧毀信用,一方面看其分布式設計是否夠強健,但最終還是取決於人性。市場力量會試圖制約信用膨脹。在競爭之下,市場對某種加密貨幣的需求因為懷疑而走低,沒人使用之後,幣價就會往下走。我們現在經歷的價格變化就是一個演變的階段。
二、談金融信用工具,區塊鏈作為「債的載體」
胡一天認為的現存金融系統實則經歷了有史以來無數次的演變,而最根本的創新只有一項:「將記憶透過種種可移轉的信用工具予以『貨幣化』。」透過金融與技術,記憶價值得以「去人格化」,成為有價格的商品,並逐步成為構建全球支付與資本體系的核心。
何謂價值的記憶?而區塊鏈作為「容器(信用工具)」承裝的記憶如何建構出共識中的價值?
胡一天:
談記憶,可以參考「債的歷史」這本書。此書談到了交易與交換的本質。古早時期,工商尚未發達,價值交換只牽涉到簡單的勞力與物資,例如我打魚,與你換肉。這樣的交換其實是基於人的互助。雙方素樸的勞力交換,一方為了酬謝另一方,以另一種物資來償還。若一方暫時無法回報,只好記在心裡,欠了人情,這就是債權與債務的概念,就是記憶。
債這個人類文明史上第一項的金融科技創新,可以說來自於「欠人情」這項人類社會生活中的剛性需求。至於如何確認這筆帳,記得誰在何年何月在為誰付出,我們需要工具輔助。社會不斷發展,有各種形式來提醒債權存在,人們需要某種方式去維護這樣的記憶。如果用這樣的角度去看待虛擬貨幣,所謂的不可篡改、不可磨滅,就如同是提醒人們不要賴債的記憶體。
這樣的講法,是一個隱喻。比特幣仍未完全做到這個功能,但體現了這樣的特徵。例如比特幣要簽交易,為何會去簽這個交易?這就像為了回報某人在某年某月某事做了某事。
人類若以區塊鏈進行價值交換,相當於承認互聯網上的分布式記憶體,與一紙借據一樣有效,人欠欠人,必須還。法律是否承認以區塊鏈的方式來記憶債?承認民商法契約自由的社會,其法律制度理論上應該允許(例如日本 [見註*1] )。「民事,無法律者,依習慣;無習慣者,依法理。」在尚未完全允許的國度,如有夠多的人這麼做,區塊鏈金融被法律承認,遲早的事。
[註*1]:於2017年4月1日,「日本仮想通貨法(Payment Services Law)」生效,承認虛擬貨幣的合法支付地位。
三、談數字貨幣的市值、市場價格
就目前看來,市場價格的落點是否有充分體現該有的價值?影響因素為何?
胡一天:
2017年市場充斥著投機行為,這是事實。凱因斯說過,在不穩定的經濟之中,投機壓過企業(”in an unstable economy, speculations dominate enterprises.”)。區塊鏈技術太新,太多人想要建立新經濟秩序,太多人躊躇滿志,以為自己有機會成功而大幹快上,群雄並起的亂紀元,本來就高度不穩定,這種狀態本身就含有相當程度的投機。
區塊鏈項目估值,目前看起比特幣第一、瑞波與以太幣持續爭奪第二,很大程度上比特幣一直穩佔市值第一位,是來自於先行者的品牌效果,許多後起之鏈都不能輕易小覷。在明顯分出高下之前,這些項目的市值排序將會持續波動。市值是否充分反映了價值?我認為沒有。
雖然我們可以看挖礦成本、節點數、用戶數、地址數等基本面來評估價值,也可以看市價與成交量等短線技術面,但真正長線的觀點,仍是比特幣能服務什麼樣的工商行為,或是其存在能讓什麼經濟行為,或是政治行為被創造出來,而且既有體系做不好,或是做不到的。
目前所有區塊鏈項目都只是原型(prototype)。市值不過是人們針對概念在投票。MIT金融大師羅聞全(Andrew Lo)教授的一篇論文中研究了STOC(Security Trading of Concept)的概念:如果股票市場上可以存在「概念股」,我們能否進一步將產品原型、甚至設計概念,包裝成證券,讓市場透過交易,為原型概念排序,從而讓廠商判斷該商品服務是否值得投資。這其實是市場調查focus group的變體。例如消費品,化妝品、時尚名品,這些廠商可以利用這種「市場民主」的機制,來決定如何看待新設計,透過讓power user投票 – 投鈔票,來為偏好排序,再決定生產什麼商品。
如果認同這個STOC的概念,我們能否將其延伸應用到公共品(public goods)的領域?實務上或有困難待克服,但理論上當然可以。
互聯網本身就是一種全球公共品。它原本是美國DARPA的研究項目,確保通訊網絡不會因爲核戰而癱瘓的研究計畫,相關基礎建設的原始構建成本,早已被美國龐大的國防預算吸收。早期互聯網協定,多半為工程師與科學家為解決通訊問題,所設計的小程式或軟體套件,設計原則並非著重在面向一般大眾與企業的實際需求。由於互聯網持續發展與互聯網巨頭企業的競爭,使得這些服務(電郵、搜索、社群媒體)有了準公用事業(quasi public utilities)與全球公用品(global public goods)的特徵。說穿了,就是在利用創新搞壟斷。
信用、貨幣與廣義的金融市場基礎建設,都是全球公共品。利用互聯網技術,這些公共品運營商可以服務全世界。這類公共品的建設成本很昂貴,但建成後讓人參與的邊際成本幾乎是零。如Scott Barrett教授在《合作的動力:為何提供全球公共產品》一書中指出的:某些重要的全球公共品的持續供給需要的不一定是融資,而是相互制約與協調。通常最強大的國家具有提供全球公共品的強烈動機,雖然這些強國的領導才能常常不足,但參與是必須的。因為產生不同社會所需的全球公共品的國際制度並不存在,在缺乏有效的超主權世界政府時,全球公共品的提供仰賴自願。唯一可行的做法,就是在全球範圍促進有組織的志願工作與國際合作。區塊鏈群眾募資正是一種可能方式。
各種加密貨幣的市值,似乎顯示了,這些區塊鏈項目賴以融資的各種算法技術、通證經濟、治理架構等等,隱含著市場對這些正在爭取被建造的全球公共品,以及其所能創造的未來,已經投下了信任與不信任票。區塊鏈項目的市值,就是市場對這些未來原型的偏好排序。
這些排序因為參與者不足,有受大戶操縱之虞,加上短線因素,不能說是完全客觀,但市場有排序,是真實可見的。這些排序能否催生國家政策與投資決策的改變,本來就是一個政治經濟學上的老問題:公共選擇(public choice)。互聯網與區塊鏈的發展,增加了公共選擇可以被影響與形塑的維度。公共選擇是否能極大化福利,公共選擇的運作機制能否不被有心人濫用,至少到目前為止,答案都是否定的。這是人性。
嚴格說起來,沒有比特幣就沒有以太坊。以太坊創造了新型態的全球眾籌市場,價值顯然很高,能夠創造很多財富效應,但這樣的價值創造模式能否可持續發展,仍在未定之天。許多區塊鏈眾籌項目具有全球公共品的屬性(例如創造新的維基百科)。以打造多中心化新服務為資金用途,透過ICO機制所發行的「功能通證」(utility token),類似「建設公債」– 只是發行方不是政府,而是想建立互聯網新秩序的邊陲精英。
將這類功能通證整改成證券型通證,項目營運團隊為了持續激勵用戶以獲取流量的各類「公開市場操作」,例如空投、燒幣等等,就與上市公司回購股票、派發股息並無區別。這些操作影響市場預期與信心,進而改變市值排序,增加區塊鏈項目的存活率。如果操作失當,項目方就可能像歷史上超發貨幣、信用破產的政府一樣,終究會崩盤。
四、從金融世界的角度談波動性
許多金融界大佬認為比特幣波動太大,無法作為支付、在歷經2018年長達14個月的熊市,比特幣作為價值儲存的工具是否合適也見仁見智,密碼貨幣被認為是投機泡沫,
「哪個在金融市場實現原始財富積累的精英不靠波動?沒有波動的市場就是一灘優氧化的死水,難以盈利。」
面對這樣的市場,區塊鏈的價值投資者該以何種心態去看待這樣的市場狀況?
胡一天:
金融市場的波動就像香檳、啤酒、卡布奇諾一樣,沒有泡沫就沒滋味。金融資產的市價波動是常態,反映出市場對未來的預期風險與不確定性,推動了金融資產供需的變化。沒有量能、沒有波動的金融市場就是一灘死水,起不了價格發現、資源配置與風險管理的作用。投機是必要之惡。
加密貨幣市場的投機,當然有人為因素。市場震盪炒家才能賺錢。目前加密貨幣市場太小,長期買家不足,波動一定比成熟的資本市場劇烈。加上區塊鏈技術新,具有很多發展路線的不確定,又具有許多招惹財團與政府反感打壓的特質,投資人的疑懼讓市場波動更大。一旦散戶認為不好玩、賺不到錢就退出了,幣價也就會沉寂一段時間。這類狀況在比特幣身上發生好多次了,炒起來又跌下去,沈寂一段時間又循環一次。我判斷這個階段應該會持續相當時間。區塊鏈金融市場還非常早期,大家可以耐心觀察後續發展。
有一本書叫《技術革命與金融資本》(Technological Revolutions and Financial Capital),書裡面提到,「技術革命」和「金融資本」是相生相剋的。技術進步會刺激金融資本,有時候金融資本會反過來推動技術革新。這些現象往往發生在某些典範轉移的過渡期,當新技術的巨大潛力被金融資本發現以後,很容易出現狂熱,也可以說是泡沫。泡沫之下會浮現一個經濟與社會的「斷裂點」,很多暴力、激情、劇烈的變動,都會出現。
如果安全渡過斷裂點,就會開始產生金融資本與創新科技的綜效 (synergy)。新商業模式、新治理架構成形,進入一個新穩態。為了掌握先機,必須持續投資新科技的早期項目,關注它衍生出來的新商業模式、組織架構與治理模式。過去會計上承認的資本結構,也會被新技術創造出來的新形態資本取代。在斷裂點過渡期出現的狂熱混亂,可能會催生未來的金融機構與制度。像區塊鏈和加密貨幣,都不是既有的金融體系可以掌握的。新機會需要新資本結構與新思維,才能掌握、創造新價值。
反對加密貨幣與區塊鏈者會說,ICO是大規模的投機,但保險也是一種有組織且高度系統化的投機。在經濟學經典名著《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書中,經濟學大師奈特(Frank Knight)曾寫道,有組織的投機促進了大量商業信息的搜集、儲存與分析,令懷有獲利動機的人類對不斷變動的市場狀況,能有相對明智的判斷,並採取行動來管理可量化的風險與難以量化的不確定性。如果區塊鏈金融能利用有組織的投機來創造市場,更有效地管理創新與新創的風險,那麼有點泡沫,也是可以接受的代價了。
(本篇為「區塊鏈金融體系的現象解讀」上篇,精采下篇請點此繼續閱讀)
看更多:《動區動趨BlockTempo》——『2019,台灣區塊鏈產業指南』獨家內容
《BlockTempo動區動趨》LINE官方號開通囉~立即加入獲得第一手區塊鏈、加密貨幣新聞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