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鉑資本(Kyber Capital)的創辦人暨執行長胡一天,擁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金融工程碩士,及台灣大學電機和金融法律雙學士學位,是區塊鏈的早期投資人、金融觀察家、科技創新家。胡一天曾任香港中華開發資本國際(CDIB Capital)高收益融資業務的共同創辦人兼首席分析師,從事槓桿收購融資和亞太區特殊狀況債權投資。在加入CDIB Capital之前,胡曾任職紐約Epoch Investment Partners負責亞洲股市投資和量化價值投資策略研究。
世人認識比特幣,往往先從價格開始認識。認識了價格,往往會思索這數字代表的價值,是否真實反映出了比特幣或其他密碼貨幣的真實價值。目前市場機制決定出來的價格、市值,與區塊鏈技術的發展是否相符?許多人對區塊鏈的聯想受到泡沫的影響,抗拒去更深入的認識這項技術的創新本身。
胡一天就他對區塊鏈這項科技的發展脈絡,為我們提供了他對值得借鏡的歷史事件的觀察與見解。
〔以下為文字訪談實錄, 採訪:Ennio Lu〕
一、談比特幣等密碼貨幣的價值
「儘管金本位已如昨日黃鶴,一去不復返,人們談到貨幣時,還是用『重量』而不是『購買力』在構建心靈圖像。在利率與通脹同樣若有似無的經濟體中,」胡一天曾說道,「手中鈔票是否變薄,高不可攀的房價與估值極高的股票、債券與天文數字成交的藝術品,是更準確的度量衡。」談到錢,人民最重視的是「手中的交易媒介(貨幣)仍否值錢」。而胡一天曾說道,「愈不稀缺愈難增值,是供需鐵律」。比特幣既無實物擔保亦乏政府護盤,這樣超主權的「資產、貨幣、商品」價值從何而來?
胡一天:
說比特幣沒價值,也可以說很有價值,價值無法用絕對標準去衡量。比特幣仍處於早期階段,若認真思考它的底層技術,原本的設計目的,是希望創造出一種在既有的金融體系之外,但仍有作為交易媒介與儲值單位性質的準金融資產。比特幣發展十年來,已證明有此潛力,多中心化的設計也符合互聯網的原始精神。但設計精巧,不代表比特幣不會被濫用。
人類歷史上用來儲存價值的工具,或媒介交易的物事,從文明初期的以物易物,發展到黃金、白銀、甚至像鑽石這類人們想要的貴金屬。這些東西本身不能立即滿足需求,往往是因為光澤或稀缺性,透過人心成就了價值。隨著民間工商秩序愈趨複雜,為了管理,人類自發構建出交易秩序,各種自發秩序有時因為管理不善導致混亂,於是有了政府。更深一層看,歷史上許多鬧到不可收拾的金融混亂,往往是無能政府搞出來的,這都是人性。
政府發行的價值媒介,比如法律定義可以交稅還債的紙幣,最終仍端賴人們的信心。貨幣的流通價值來自工商需求。如果我們需要買賣,交易就定義了價值。現在世界都是用貨幣單位來彰顯價值,比如若干美元、港元、新台幣買多少商品,這些數字並無與貨幣本身的「價值」連接。用貨幣「計價」是否意味貨幣就是「價值儲存」的單位?儼然是弔詭的概念。
在金本位時代,貨幣很像是在秤重,後來取消金本位後,貨幣「度量衡」的概念並未從人類生活中消失。強勢法定貨幣利用了金本位時期的約定俗成與政府力量,逐步發展,久而久之,人們便相信這張紙幣是有價值的,不知不覺久了,大家就習慣了。
一旦有夠多的人認為某種物事有價值,該物事的價值就可能膨脹,加密貨幣一旦與足夠多的工商活動發生連結,加密貨幣交易市場就會隨著供需增長而風生水起。加密貨幣的供給者會不會無限增發,導致摧毀信用,一方面看其分布式設計是否夠強健,但最終還是取決於人性。市場力量會試圖制約信用膨脹。在競爭之下,市場對某種加密貨幣的需求因為懷疑而走低,沒人使用之後,幣價就會往下走。我們現在經歷的價格變化就是一個演變的階段。
二、談金融信用工具,區塊鏈作為「債的載體」
胡一天認為的現存金融系統實則經歷了有史以來無數次的演變,而最根本的創新只有一項:「將記憶透過種種可移轉的信用工具予以『貨幣化』。」透過金融與技術,記憶價值得以「去人格化」,成為有價格的商品,並逐步成為構建全球支付與資本體系的核心。
何謂價值的記憶?而區塊鏈作為「容器(信用工具)」承裝的記憶如何建構出共識中的價值?
胡一天:
談記憶,可以參考「債的歷史」這本書。此書談到了交易與交換的本質。古早時期,工商尚未發達,價值交換只牽涉到簡單的勞力與物資,例如我打魚,與你換肉。這樣的交換其實是基於人的互助。雙方素樸的勞力交換,一方為了酬謝另一方,以另一種物資來償還。若一方暫時無法回報,只好記在心裡,欠了人情,這就是債權與債務的概念,就是記憶。
債這個人類文明史上第一項的金融科技創新,可以說來自於「欠人情」這項人類社會生活中的剛性需求。至於如何確認這筆帳,記得誰在何年何月在為誰付出,我們需要工具輔助。社會不斷發展,有各種形式來提醒債權存在,人們需要某種方式去維護這樣的記憶。如果用這樣的角度去看待虛擬貨幣,所謂的不可篡改、不可磨滅,就如同是提醒人們不要賴債的記憶體。
這樣的講法,是一個隱喻。比特幣仍未完全做到這個功能,但體現了這樣的特徵。例如比特幣要簽交易,為何會去簽這個交易?這就像為了回報某人在某年某月某事做了某事。
人類若以區塊鏈進行價值交換,相當於承認互聯網上的分布式記憶體,與一紙借據一樣有效,人欠欠人,必須還。法律是否承認以區塊鏈的方式來記憶債?承認民商法契約自由的社會,其法律制度理論上應該允許(例如日本 [見註*1] )。「民事,無法律者,依習慣;無習慣者,依法理。」在尚未完全允許的國度,如有夠多的人這麼做,區塊鏈金融被法律承認,遲早的事。
[註*1]:於2017年4月1日,「日本仮想通貨法(Payment Services Law)」生效,承認虛擬貨幣的合法支付地位。
三、談數字貨幣的市值、市場價格
就目前看來,市場價格的落點是否有充分體現該有的價值?影響因素為何?
胡一天:
2017年市場充斥著投機行為,這是事實。凱因斯說過,在不穩定的經濟之中,投機壓過企業(”in an unstable economy, speculations dominate enterprises.”)。區塊鏈技術太新,太多人想要建立新經濟秩序,太多人躊躇滿志,以為自己有機會成功而大幹快上,群雄並起的亂紀元,本來就高度不穩定,這種狀態本身就含有相當程度的投機。
區塊鏈項目估值,目前看起比特幣第一、瑞波與以太幣持續爭奪第二,很大程度上比特幣一直穩佔市值第一位,是來自於先行者的品牌效果,許多後起之鏈都不能輕易小覷。在明顯分出高下之前,這些項目的市值排序將會持續波動。市值是否充分反映了價值?我認為沒有。
雖然我們可以看挖礦成本、節點數、用戶數、地址數等基本面來評估價值,也可以看市價與成交量等短線技術面,但真正長線的觀點,仍是比特幣能服務什麼樣的工商行為,或是其存在能讓什麼經濟行為,或是政治行為被創造出來,而且既有體系做不好,或是做不到的。
目前所有區塊鏈項目都只是原型(prototype)。市值不過是人們針對概念在投票。MIT金融大師羅聞全(Andrew Lo)教授的一篇論文中研究了STOC(Security Trading of Concept)的概念:如果股票市場上可以存在「概念股」,我們能否進一步將產品原型、甚至設計概念,包裝成證券,讓市場透過交易,為原型概念排序,從而讓廠商判斷該商品服務是否值得投資。這其實是市場調查focus group的變體。例如消費品,化妝品、時尚名品,這些廠商可以利用這種「市場民主」的機制,來決定如何看待新設計,透過讓power user投票 – 投鈔票,來為偏好排序,再決定生產什麼商品。
如果認同這個STOC的概念,我們能否將其延伸應用到公共品(public goods)的領域?實務上或有困難待克服,但理論上當然可以。
互聯網本身就是一種全球公共品。它原本是美國DARPA的研究項目,確保通訊網絡不會因爲核戰而癱瘓的研究計畫,相關基礎建設的原始構建成本,早已被美國龐大的國防預算吸收。早期互聯網協定,多半為工程師與科學家為解決通訊問題,所設計的小程式或軟體套件,設計原則並非著重在面向一般大眾與企業的實際需求。由於互聯網持續發展與互聯網巨頭企業的競爭,使得這些服務(電郵、搜索、社群媒體)有了準公用事業(quasi public utilities)與全球公用品(global public goods)的特徵。說穿了,就是在利用創新搞壟斷。
信用、貨幣與廣義的金融市場基礎建設,都是全球公共品。利用互聯網技術,這些公共品運營商可以服務全世界。這類公共品的建設成本很昂貴,但建成後讓人參與的邊際成本幾乎是零。如Scott Barrett教授在《合作的動力:為何提供全球公共產品》一書中指出的:某些重要的全球公共品的持續供給需要的不一定是融資,而是相互制約與協調。通常最強大的國家具有提供全球公共品的強烈動機,雖然這些強國的領導才能常常不足,但參與是必須的。因為產生不同社會所需的全球公共品的國際制度並不存在,在缺乏有效的超主權世界政府時,全球公共品的提供仰賴自願。唯一可行的做法,就是在全球範圍促進有組織的志願工作與國際合作。區塊鏈群眾募資正是一種可能方式。
各種加密貨幣的市值,似乎顯示了,這些區塊鏈項目賴以融資的各種算法技術、通證經濟、治理架構等等,隱含著市場對這些正在爭取被建造的全球公共品,以及其所能創造的未來,已經投下了信任與不信任票。區塊鏈項目的市值,就是市場對這些未來原型的偏好排序。
這些排序因為參與者不足,有受大戶操縱之虞,加上短線因素,不能說是完全客觀,但市場有排序,是真實可見的。這些排序能否催生國家政策與投資決策的改變,本來就是一個政治經濟學上的老問題:公共選擇(public choice)。互聯網與區塊鏈的發展,增加了公共選擇可以被影響與形塑的維度。公共選擇是否能極大化福利,公共選擇的運作機制能否不被有心人濫用,至少到目前為止,答案都是否定的。這是人性。
嚴格說起來,沒有比特幣就沒有以太坊。以太坊創造了新型態的全球眾籌市場,價值顯然很高,能夠創造很多財富效應,但這樣的價值創造模式能否可持續發展,仍在未定之天。許多區塊鏈眾籌項目具有全球公共品的屬性(例如創造新的維基百科)。以打造多中心化新服務為資金用途,透過ICO機制所發行的「功能通證」(utility token),類似「建設公債」– 只是發行方不是政府,而是想建立互聯網新秩序的邊陲精英。
將這類功能通證整改成證券型通證,項目營運團隊為了持續激勵用戶以獲取流量的各類「公開市場操作」,例如空投、燒幣等等,就與上市公司回購股票、派發股息並無區別。這些操作影響市場預期與信心,進而改變市值排序,增加區塊鏈項目的存活率。如果操作失當,項目方就可能像歷史上超發貨幣、信用破產的政府一樣,終究會崩盤。
四、從金融世界的角度談波動性
許多金融界大佬認為比特幣波動太大,無法作為支付、在歷經2018年長達14個月的熊市,比特幣作為價值儲存的工具是否合適也見仁見智,密碼貨幣被認為是投機泡沫,
「哪個在金融市場實現原始財富積累的精英不靠波動?沒有波動的市場就是一灘優氧化的死水,難以盈利。」
面對這樣的市場,區塊鏈的價值投資者該以何種心態去看待這樣的市場狀況?
胡一天:
金融市場的波動就像香檳、啤酒、卡布奇諾一樣,沒有泡沫就沒滋味。金融資產的市價波動是常態,反映出市場對未來的預期風險與不確定性,推動了金融資產供需的變化。沒有量能、沒有波動的金融市場就是一灘死水,起不了價格發現、資源配置與風險管理的作用。投機是必要之惡。
加密貨幣市場的投機,當然有人為因素。市場震盪炒家才能賺錢。目前加密貨幣市場太小,長期買家不足,波動一定比成熟的資本市場劇烈。加上區塊鏈技術新,具有很多發展路線的不確定,又具有許多招惹財團與政府反感打壓的特質,投資人的疑懼讓市場波動更大。一旦散戶認為不好玩、賺不到錢就退出了,幣價也就會沉寂一段時間。這類狀況在比特幣身上發生好多次了,炒起來又跌下去,沈寂一段時間又循環一次。我判斷這個階段應該會持續相當時間。區塊鏈金融市場還非常早期,大家可以耐心觀察後續發展。
有一本書叫《技術革命與金融資本》(Technological Revolutions and Financial Capital),書裡面提到,「技術革命」和「金融資本」是相生相剋的。技術進步會刺激金融資本,有時候金融資本會反過來推動技術革新。這些現象往往發生在某些典範轉移的過渡期,當新技術的巨大潛力被金融資本發現以後,很容易出現狂熱,也可以說是泡沫。泡沫之下會浮現一個經濟與社會的「斷裂點」,很多暴力、激情、劇烈的變動,都會出現。
如果安全渡過斷裂點,就會開始產生金融資本與創新科技的綜效 (synergy)。新商業模式、新治理架構成形,進入一個新穩態。為了掌握先機,必須持續投資新科技的早期項目,關注它衍生出來的新商業模式、組織架構與治理模式。過去會計上承認的資本結構,也會被新技術創造出來的新形態資本取代。在斷裂點過渡期出現的狂熱混亂,可能會催生未來的金融機構與制度。像區塊鏈和加密貨幣,都不是既有的金融體系可以掌握的。新機會需要新資本結構與新思維,才能掌握、創造新價值。
反對加密貨幣與區塊鏈者會說,ICO是大規模的投機,但保險也是一種有組織且高度系統化的投機。在經濟學經典名著《風險、不確定性與利潤》書中,經濟學大師奈特(Frank Knight)曾寫道,有組織的投機促進了大量商業信息的搜集、儲存與分析,令懷有獲利動機的人類對不斷變動的市場狀況,能有相對明智的判斷,並採取行動來管理可量化的風險與難以量化的不確定性。如果區塊鏈金融能利用有組織的投機來創造市場,更有效地管理創新與新創的風險,那麼有點泡沫,也是可以接受的代價了。
五、美國建國初期的大陸幣的貨幣發展歷程,如何供比特幣等數字貨幣發展參考?
曾被認為泡沫經濟始作俑者的美聯儲前主席葛林斯潘最近曾對媒體指出,比特幣彷彿美國獨立初期完全不可靠的「大陸幣」(Continentals),既無實物擔保亦乏政府護盤。
但,胡一天認為,沒有1776年的大陸幣,就沒有2017年的美元。「相較於18世紀的大英帝國,北美十三州捍衛己身的實力,微不足道。如今美國成長為超級霸權,不也是基於『天佑美利堅』的信仰?」
胡一天:
回顧美國獨立建國史,北美十三州當時的國力很弱,財政困難。美國獨立後欠了一堆戰債,又脫離了大英帝國體系,國際貿易受到打擊,因此清償戰債與增加税收,就成了美國的重要挑戰。大陸幣是獨立戰爭時期由大陸議會發行的戰爭融資工具。發行當時誰知道建國是否必成?建國後能不能還得起?冷靜想想,多數人恐怕還是只認黃金,不認這個美國自己鑄的幣。
1788年美國憲法正式通過後,方由合眾國首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彌爾頓主導推行公債重組方案並獲得國會支持。1790年,聯邦政府發行三檔新債券,承諾全額兌現憲法通過前發行的所有聯邦與州政府公債及戰債。如此一來,美國的發展前景,就與這三檔債券的價格連動,容許國內外投資人對美國的未來投票 – 投鈔票。這項天才金融工程,正是華爾街發源的種子。建立大陸幣的邊陲精英,允許利用金融技術作為政策工具的法律制度,以及所附麗其上的經濟社會持續發展,成為今天的美國。
提出大陸幣的歷史是在提醒大家:千萬不可輕視想利用區塊鏈與虛擬貨幣創造新未來、新秩序的互聯網新創企業。雖然很多項目可能是兒戲,但美國當年不也是一種政治經濟學的原型?確實,絕大多數人創造不出像美國這樣的霸權,新創企業家可能連亞馬遜的萬分之一都不及,這些努力本來成功機率就很小。
我們不能小看這些事情。很多現在看來很偉大的壯舉,當初也被人認為是不可能成功的,例如在絕對王權時代創造憲政民主共和國,但美國成功了。美國獨立戰爭的遠因,是英法七年戰爭。從英法爭霸的全球視角觀察,美國獨立不過是一場帝國邊陲殖民地的武裝衝突,是一件小事。英國當時的重點是歐洲的反法鬥爭,北美殖民地因為反抗維繫大英帝國貿易體系的《航海法案》(Navigation Acts)而鬧獨立,英國與美國打一打就算了,也是因為北美當時對英國的價值不高,經濟依存度又高,獨立了又如何?與其軍事鎮壓,不如經濟羈縻。若被封鎖在英國貿易體系之外,十八世紀時弱小的美國是可能會崩潰的。
同樣的道理,相對於所有當前的互聯網巨頭、跨國金融集團、甚至是主權國家之間的鬥爭,區塊鏈、加密貨幣這些玩意,很容易被認為是很小的事情。區塊鏈項目市值很小,影響層面也不大,加密貨幣波動大,吸引很多投資人、工程宅男、網紅紛絲投入,導致主流媒體與政府部門高度關注,加上互聯網傳播的特性,使得投機狂潮很容易擴散。但事實上區塊鏈仍是一件小事。也因為如此,審視人類歷史的經驗教訓,就不得不使人認為,不能小看區塊鏈。
若將比特幣比喻為大陸幣,是否意味著區塊鏈將催生未來的美國?問題關鍵是:區塊鏈項目與虛擬貨幣有沒有適當的機構與制度設計(institutional design),可以讓目前多中心化野蠻發展的幣鏈圈生態系,能夠變得有秩序、有組織、有紀律?這就不只是密碼學、金融學的問題,而是政治經濟社會學的問題。
就像當時美國獨立的二大黨派,聯邦黨人主張中央集權政府發展工商,民主共和黨人代表農場主、小地主的利益,希望少繳稅,融資暢貨,政府不要來煩我就好。這樣的兩派鬥爭事實上一直延續到現在。美國貨幣制度也曾經高度不穩定、有非常多不靠譜的貨幣在競爭。但美國令人欽佩之處在於,儘管混亂,美國社會仍能演化出足夠的制度和機構來管理金融市場,將這些盲動投機的能量導引到創辦實業、服務工商的正軌,但又明智地保留投機致富的空間。
相比之下,區塊鏈金融體系缺乏這樣的制度與機構設計。光看比特幣,硬分叉,礦工內鬥之外,還有核心開發社群的分裂。比特現金硬分叉事件所造成的動盪,可說是損人不利己。
現在一些想設計制度、建立機構的人,往往是在區塊鏈出來以前的「老人」。這些人才具有華爾街或跨國企業的經驗,或是上一波、上兩波在互聯網早期發展時代累積財富的精英,想要利用對既有傳統金融、工商業、互聯網新技術的理解,試圖把區塊鏈「管」起來。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在金融業與資本市場經驗豐富,理解自律發展的重要。儘管如此,許多區塊鏈新創企業仍然缺乏制度,有些幣鏈圈陣營看起來似乎有組織,實則未必。
組織制度發展如果順利演化,也許有一天,比特幣、以太幣可能會演化出類似現在以美元為主的金融體系。這個過程會有很多難關,區塊鏈金融體系要持續發展,需要順利攻關才行。源鉑所投資的公司也希望去推進這樣的長期演進:利用互聯網分布式技術與治理模式創造出未來的美元,進而透過主導這些技術的組織,創造一個更多中心化的新經濟。
六、談泡沫,究竟什麼是不會、也不能破的泡沫?
胡一天曾言,「號稱主權國擔保的法幣體系」,又何嘗不是於建立在信仰之上的紙牌屋。只有會破的泡沫才是泡沫,不能也不會破的泡沫,就是宗教。
胡一天:
這樣的說法,其實是句玩笑話。美元的信用基礎,是美國的綜合國力,除了技術、文化、政體等因素外,更直白地講,就是美國的軍事力量。
一、二戰以後美國為了推進自己的工商利益,主導設計一系列的機構、制度,這些制度與機構給了美國的工商巨擎與政治人物在全世界相當大的彈性與發展空間。不論是全球金融體系、國際貿易體系、集體軍事安全體系、包括資訊科技與互聯網,都是美國創造出來的。人類活在美國霸權、或至少是後美國霸權的世界中,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美國內政與財政問題很多。政治黨同伐異,財政赤字擴大,需要持續透過債務融資。這些赤字並不會因為中美貿易戰的勝負而消失,美國「以債立國」,人民、企業要靠借債來維持,一直如此。事實上,所有印鈔票的國家,如果不能自制的話,遲早都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很多銀行家、金融史學家、政治人物反覆告誡,允許強權政府印鈔票給財政赤字融資,歷史證明最終都會崩潰。例如國民政府在對日抗戰以及之後第二次國共內戰時期的中國大陸經濟,有統計指出,若以1937年對日抗戰起算,到1949年國民政府退守台灣為止,以黃金計算,法幣與之後的金圓券造成的通貨膨脹幅度,高達驚人的1440億倍!
財政赤字造成超發貨幣,大有為的政府為了兌現實際上做不到的承諾,透過債券市場借新還舊,就是創造泡沫。量化寬鬆,零利率、負利率持續將近十年,加上貧富不均惡化,房地產、股市、債市、以及各種資產的價格肯定有泡沫。但這個泡沫能讓它破嗎?這才是問題。
有些泡沫是不能破的,必須維持,因為不維持社會就無法繼續運作。允許政府呼口號、印鈔票,就是在創造貨幣幻覺,讓人民以為問題正在被解決,至於幾十年後如何還債,那是後代的事。講得好聽是願景,講坦率些就是泡沫,是不知何時會破的泡沫。
聽起來非常嚴峻,但我更傾向用幽默的角度看待人性。我們可以說全世界早已泡沫化,但也可以說,人類願意相信某種暫時無法實現的願景。這也算是一種宗教情懷。
七、究竟區塊鏈這項科技的進展會演變成一場革命?創新家該如何面對政府、資本家的阻力?
區塊鏈的發展被認為具有威脅到資本家、甚至是政府的掌控力的潛力,前美國中央情報局情報官安德魯·布斯塔曼特(Andrew Bustanmante)稱,區塊鏈是「十分強大的」,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構成了威脅。
胡一天:
關於區塊鏈與國家安全,可以參考我在《金融科技與貨幣超限戰》中的觀點。
「區塊鏈革命」這個提法勾起激情想像,實際上是在浪漫化這個互聯網現象。十八、十九世紀歐洲列強為了奪取政治商業利益,談不攏時往往靠打仗解決,但打仗要師出有名,有時候利用一下革命的形勢,創造出兵的藉口,十分常見。當前世界正在經歷美國秩序重構的過程,在世界從單極走向雙極與多極的過程中,衝突不可避免,只是現在霸權國之間不會打的你死我活,透過互聯網資訊超限戰去影響、弱化、牽制、訛詐對手,成本效益比更高。由此觀之,所謂的「區塊鏈革命」,是可以被霸權利用的。
全球金融資本主義,是二十世紀90年代冷戰結束後,被貿易全球化與金融自由化等新自由主義政策催生的現象,表現為金融資本對地方經濟生產要素的高效控制與跨國調度。從金融利益集團的霸權視角出發,金融科技新創會刺激統治精英的不安全感,進而把加密貨幣視為一場準宗教性質、反抗既有權威、經由互聯網高速串連演化的邊陲起義(insurgency),其終極目的是在互聯網超空間中,建立超主權、跨國界的虛擬世界秩序(virtual world order)。霸權如何克服加密貨幣的挑戰,就成了利益集團與邊陲精英爭奪金融市場主導權,在互聯網中持久進行的戡亂作戰(counterinsurgency operations)。
戡亂作戰被認為是研究所等級的軍事行動,因為決定性的致勝關鍵,不在於建立與投放優勢武裝殲滅動亂有生力量,而在於把動亂視為高度複雜的演化網絡系統,透過理解造成動亂的各種社會、政治、經濟、科技與文化因素,針對動亂份子動員調度的資源網絡建立模型,針對關鍵節點施以彈壓、羈縻、懷柔、培殖、滲透、拉攏、分化、抹黑等諸般手段,截斷動亂網絡自我增殖動能,並積極尋求平亂之後的政治妥協解決方案。
區塊鏈邊陲精英要從霸權角度逆向思考:如果最終會有某種妥協方案,那麼受益方是誰?利益將如何分配?如何爭取主導這個進程?如何設計相應的制度與機構,讓區塊鏈項目維持、增強其在技術、經濟、政治層面的有生力量?
區塊鏈體系目前控制的關鍵自然資源,是懂得軟體工程的開發者社群與具戰略眼光的經營人才。加密貨幣「解放」了過去由矽谷與華爾街壟斷的融資渠道,社群也不可能遺忘區塊鏈技術的革新,政府又缺乏合法藉口鎮壓這些掌握相關知識技能的高端人才,讓這些人才集中精力幹大事、幹實事,是現階段的最大挑戰。
區塊鏈體系要反過來影響政府與跨國財團,必須拿出具體實績,告訴世人利用這些新技術、新思維可以怎麼創造價值,持續爭取群眾。區塊鏈業界,或廣義的互聯網業界,其實已經走在發展出具有準國家力量的道路上。谷歌、臉書、微信肯定對政治經濟社會影響很大,這些互聯網巨頭背後都有著政治身影,但我們該如何去管理這些「非國家行為體」?區塊鏈體系持續發展下去,也可能會出現類似的問題。
再強調一次:關鍵在於強健的、能及時演進的制度與機構設計。
八、源鉑資本的發展策略
源鉑資本創辦人暨執行長,胡一天作為區塊鏈早期的投資人、與創新者,回顧過去、以及期許在接下來的發展中可以分享的是…?
胡一天:
區塊鏈仍處在早期階段,發展空間還很大。但區塊鏈發展是透過準金融屬性的加密貨幣來體現。因為加密貨幣有行市、有買賣,讓新創團隊增添了可運用的資源,也加重了風險管理的負擔。
這是一把雙面刃。懂得利用區塊鏈金融會讓新創團隊提早嚐到財富效應的甜頭,若耽溺其中,不求上進,只關心幣價,不關心發展,那新創團隊等於一發幣就死了,他們除了錢以外什麼都沒有,他們只有概念,原型無法商轉,再多虛擬富貴也是過眼雲煙。
有很多團隊懂得審時度勢,善用有利局面募資持續發展,沒有拿去買跑車或內鬥。我們不應該把這些真正的邊陲精英與不肖之徒混為一談。跟風炒作的人非常多,利用人性弱點圈錢的不靠譜團隊也很多,但還有很多認真研發、實事求是、努力商轉的團隊,市場正在汰弱留強,我們就是要把這段時間走過。
源鉑希望秉持初衷,投資發展新創企業,創造價值並賺取利益,我們看到了區塊鏈這個機會,但我們更關注的是互聯網科技、互聯網金融,以及其中衍生出來的更多新機會。
源鉑不可能掌握所有機會,但我們盡力掌握能掌握的,在過程當中厚植實力,培養人才,持續促進我們投資與合作的企業順利發展。「謙沖自抑、莫忘初心」,就是這個道理,也是為什麼我選擇這個領域。只是想要賺錢,金融市場有太多方法,何必選擇這條比較難走的路呢?
胡一天常說,挑戰還很巨大,我們仍在路上…。
創辦源鉑的四位合夥人,包含了成功創業的企業家,與投資過成功新創企業的資深投資人,明白創業艱苦。源鉑提供策略面、資本面、宣傳面的協助,也希望因為我們的努力與適時幫助,讓有緣分的新創企業能夠高速發展。
源鉑這個品牌名稱的靈感來自星際大戰。Kyber 水晶可以製造光劍,也可以製造死星雷射砲。絕地武士訓練徒弟製作光劍,徒弟必須先找到自己的Kyber水晶。一旦選定,水晶受到原力光明面的影響,絕地光劍會自然呈現藍綠等顏色;而西斯因為要以黑暗原力壓制Kyber水晶,導致西斯光劍總是發出血紅色的光芒。因此,我借用Kyber的中文諧音,將公司命名為源鉑:源,「為有源頭活水來」,討個財源廣進的好口彩;鉑,就是白金,是很多化學反應的催化劑。源鉑自詡成為財富的泉源與新創的催化劑;The source of wealth and the catalyst of creation。
這含有「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的期許,也象徵著金融與科技的雙面刃特質。金融和科技都可以給人巨大力量為善,也可以放大人性的貪婪和恐懼為惡。紐約哥大的一位經營對沖基金的教授常說:金融非關道德(finance is amoral),科技亦復如是。金融與科技都是工具,是達成目的之手段,人類應該去控制金融與科技,而不是反被其控制。
目前為止,源鉑投資的新創都很不錯,我們知道如何創造連結與槓桿,也持續透過在金融界、科技業、傳媒業的資源,協助我們投資的新創加速發展。我們投資的台灣新創如奧丁丁、MaiCoin、美爾敦,I・X,Lubn的團隊在個別領域就有比較深厚的積累;紐約的DeepMacro、巴黎的Hardware Club、香港的MaiCapital在金融新創領域亦各擅勝場。我們也即將揭曉Aetheras這個新投資,請大家拭目以待。
源鉑不一定能投出全世界最優秀的新創,但投的新創都獨具特點,而其中很大比例跟台灣有淵源。我們幾位合夥人都是台灣背景,在2014年籌備源鉑時,我們認為可以利用台灣資源,破壞一下既有架構。先用自己的錢,做一個新經濟的網絡出來給大家看。回顧當時,還真不敢說有十足把握,但我們有信心可以做一番事業。
源鉑不是在比砸錢多、賭多大,而是在比長遠發展的策略。源鉑本身也是新創,投資領域又非常新,我們最看重創辦人指揮調度的能動性、商業直覺,以及其新創項目相對於區塊鏈業界發展階段、商業需求與源鉑戰略目標的長期價值。其中,創辦人的個性最為關鍵。源鉑的最高目標不僅是商業層面的持續獲利,而是創造能進行持久競爭的演化型網絡組織。具體策略佈局的指導綱領,有五大層面:
一、驗證團隊的兵棋推演存活率;
二、運用金融工具強化實業資源;
三、提升控制區域中的網絡韌性;
四、擴大利益攸關者的行動自由;
五、創造指數型增長的有利環境;
源鉑資本的階段性發展成果,證明了此策略有效,還將持續證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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